前半夜跑出去收祭品，如今已是月上中天的时辰，对于一项喜欢偷懒的白绮玉来说，夜晚的休息是最必不可少的美好时光。

在这沉醉的夜色里，星月的光辉透过平静的海面照耀进龙宫水晶琉璃瓦砌成的屋顶，洒下一片柔和如梦的银白光华，像是母亲爱抚的柔荑，温柔的抚摸在幼儿胎发初生的头顶；母亲的嘴角挂着慈爱的笑，那是白绮玉记忆里最美丽的笑靥，没有做作的妩媚，就是那么纯净，好似初开的白色山茶花，在黑暗里温柔的绽放，带走她所有的恐惧。

在白绮玉的梦里，那个总是对她温柔又慈爱的女子再次回到了身边，冲自己笑着，神情慈和，只唯有那双眼睛，却总是闪烁着一份不愿示人的淡淡哀愁。

这让母亲看起来总是一副很寂寥的样子，白绮玉小的时候是不解其意读不懂，后来明白的时候，母亲却早已仙游，而那个没见过几面的父亲，成了她心中永远无法原谅的人，她不想理解他所谓被逼无奈的苦衷，白绮玉只知道，因为那个人，每次当自己梦到母亲的时候，她总是会冲自己哭，而她却无能为力。

飘渺虚无的梦境里，白绮玉伸手想要帮母亲拭去眼角的泪痕，却在碰触道她脸颊时，眼前的一切又都化成了一道青烟，散去了。

等在睁开眼去看时，只有面前抱着的一颗硕大明珠，在那光滑圆润的珠子上，有泪痕点点，顺势滴落，沾湿了身下枕巾。

有些不高兴的将那珠子给推到一边，嘟起嘴揉了揉脸，将腮边斑驳的泪痕给擦拭干净。

真是太丢人了，她已经是个活了快一百岁的大人了，是这北海龙宫里的龙君了，怎么还能因为一个梦而哭呢？

可是，唉，失落无奈的时候，总还是忍不住，或许是因为今天遇到的两个人都或明或暗的提到那个负心汉的缘故吧，表哥和阿年也真是的，都来勾自己的伤心事，真是太坏了。

阿年，阿年；对了，阿年去哪儿了？

白绮玉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茫然四顾，没有看到那一身红衣的少年身影。

这人，自己好像是，忘了放出来了吧。

这么长时间了，自己把他扔在那密不透风的贝壳里，这人，不会有事吧。

白绮玉这边正胡思乱想着，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敲击声，从房间一侧的角落里传来，像是有谁被困在箱子里，慌乱之中发出的求救信号，一声声，传到白绮玉的耳朵里。

她有些心虚的下了床，顺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走过去：“阿年，是你吗？”掀开重重幔帐，借着屋内夜明珠的清冷光华，在那素白的纱幔之后，赫然放着一只硕大的贝壳。

果然是自己忘了把人家给放出来了，这粗心的也是没谁了。

转身回去从梳妆台的盒子里捏了一颗避水珠，走回到贝壳边，刚抬手想要打开贝壳，却又想了想，放弃了，将自己凑近，化成一缕青烟，钻了进去。

贝壳里是一片漆黑，白绮玉趴在里面摸索着：“阿年，你没事吧。”指尖摸到了一片薄薄的金属事物，正疑惑，只觉黑暗之中寒光一闪，颠倒反复间，自己就被一人给狠狠的压在了身下，锋刃极薄的匕首，如情人缠绵的唇舌一般，落在自己的脖颈上，少年有些阴狠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最后一声简直歇斯底里，似是狠绝，又像是穷途末路的害怕。

心头莫名一颤，盯着那双泛着狠厉寒光的眸子，白绮玉觉得自己突然有些怕；明明就只不过是自己带回家的小祭品罢了，初见还是一副笑嘻嘻的乖巧模样，怎么一下子就狠的跟个从地狱里出来的恶鬼似的，弄得好像自己逼他做什么了似的，这么凶。

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匕首，那样式，感觉应该是在神庙的时候他刺自己脖子时用的，如今想想，这人那时就是要杀了自己不成？

还真是不自量力，她白绮玉虽然失了龙珠，论法力确实在诸位龙神叔叔伯伯里是排不上号的，但对付他这么个人类少年也还是绰绰有余，就这么一个小刀片，还想伤了她？这孩子也未免太看得上自己了吧。

指尖顶着那锋利的刀尖，缓缓的从自己脖子上移开：“喂，真是看不出来，你这么不怜香惜玉的，有你这样拿刀尖顶人家姑娘脖子的嘛，亏你在人间还是个皇子。听宫里的老人说，你们萧氏皇族的先祖可都是威名赫赫的大英雄，你这个后辈如此作为，可是丢脸了。”

萧锦年此时却没什么心情来给她论什么祖上荣光，他在这漆黑的贝壳里待了半夜，四周只有寂静的水流声，像是年幼时他被人关进去的那个大箱子，被人骗着躲进去，然后锁上，从里面怎么拍打也没人理会，然后被人抬着给扔到了御花园的凤鸣池里，四周有水流渐渐涌入，直到将那个箱子快要灌满，他在里面害怕的蜷缩着，任由绝望的恐惧将自己淹没……

“你放我出去，我叫你放我出去。”萧锦年紧紧掐着白绮玉的肩膀，手劲大的连她这真龙出身的龙女险些痛的哭出来。

她是不怕什么凡人手里的刀剑啦，那玩意儿根本伤不到她，但是她也是会怕疼的。

“疼……”白绮玉柳眉微蹙，费劲的将他的手从自己肩头掰开，从胸口的衣襟里摸出那颗刚从梳妆台里踹过来的避水珠，捏在指尖，小小的一颗，只有大拇指指甲盖儿般大小，在一片漆黑的贝壳里，泛着幽蓝的光泽，好似一汪含了星尘的海水，美丽极了。

伸手将那珠子抵在萧锦年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唇上，在对方想要抬手挥开的时候故作严肃的出声阻止：“诶，别动，你要想出去还能好好活着，最好听话把它吃了，否则到时候出去淹死了，可别怪我。”她说着抬手摸了摸少年手感极好的面颊，似是有些惆怅的说道：“唉，不过，如果你要是硬要做水鬼，我也不拦你，只是到时候，我这龙宫你就真出不去啦，嗯，永远陪着我？”

“你想的到好。”

萧锦年在黑暗里白了她一眼，张嘴将那珠子用舌尖勾到嘴里，正想要用牙齿咬住，可谁知，那看起来很是坚硬的珠子，到口中竟似是棉糖遇火，顷刻间就化为了一汪甘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浸入肺腑，只觉清凉无比。

白绮玉看着那方才被少年舔到的指尖，白玉团子似的颊边不由飞起一朵红云，还好此时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否则真是丢脸死了。

手指在少年胸口的衣襟上擦了擦：“脏死了，都是你的口水。”

萧锦年握住那只在自己胸口划拉的手，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龙神大人，你现在能放小人出去了吧。”

“哼，你还知道本公主是龙神，方才还敢如此欺辱。”抬手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想出去，还不快从本公主身上下来。”

萧锦年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压在人家姑娘身上，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旋即从白绮玉的身上滚了下去。

压的自己胸口快喘不上来气的家伙总算是离开了，白绮玉先是大大舒了口气，这才挥手打开贝壳。

久违的光亮照射进来，萧锦年下意识的伸手捂了下眼睛，等适应之后，还没等白绮玉从贝壳里起来，这厮就迫不及待的跨过她窜了出去，跑到一旁的琉璃踏上，一屁股坐下，像是一只受了惊的猫儿一般窝着不起来了。

白绮玉好笑的走了过去，轻理了理自己散乱的鬓发，抬手拍在萧锦年的肩膀上，微挑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促狭的凑过去：“真这么怕黑啊，哈哈，亏你还是个须眉男子，胆子居然这么小，怎么，只会在姑娘面前耍威风了。”

萧锦年不理会她的调笑，只是伸手撑着自己的额头，好半晌才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只是……”只是实在受不了这种只有自己一人，孤独的待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四周不闻人声的寂静，与不管怎样拍打都没人回应的恐惧，如跗骨之蛆，一遍一遍的让他回忆着儿时那次差点就见了阎王的恐怖经历；那个女人虚伪的假善，就像戏台上伶人脸上画好的油彩，蒙蔽着世人所有的目光。

都说当今皇帝的继后是如何的贤德，对先皇后留下的小儿子是如何的照顾，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那个因嫉妒他那死鬼娘亲而心理扭曲的女人在背后都有多变态，大哥是太子，在东宫众星捧月她够不着，自己这个被老头扔到后宫角落里的小儿子自然成了那女人出气筒。

刚开始是笑的满面春风的将他接进了凤仪宫，多加照顾，在然后，等自己终于对她放下了戒心，开始全心信任的时候，再把你当条狗一般的百般凌辱，等你奄奄一息的时候，在假意示好，当年幼的自己在满心欢喜的以为这个母亲会再次对自己好的时候，在把自己骗到了那口箱子里。

那个女人温柔的话语仿佛言犹在耳：“锦年，只要你乖乖听话，母亲就还是喜欢你的。”

才刚刚六岁的小男孩怯怯的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抓着女人艳红的袍子，从崩裂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染在手中的一角上，与那红艳艳的衣服融为一体，到不知是那个颜色更绝：“母后，锦年听话，你不要赶我走。”

继后伸手摸了摸小锦年的头发，笑的十分美艳动人，他仰脸看着面前妆容妖艳的妩媚女子，眼里是全心全意的祈求与信任，而这份信任却在下一秒，被惊恐所打破。

他被那女人给扔到了一口大箱子里，朱漆描金，黄铜大锁，箱子关上的那一刻，只看见了那个女人脸上越来越放恣的笑。

最后，还是素儿偷偷找人救了他，又仗着自己年幼不打眼，偷偷跑到当时未出嫁的长姐宫里通风报信，才由长姐出面求了父皇让他那娘亲生前宫里的一个宫人收养了他，而那个宫人，便就是四妹妹的生母。

前尘往事倏忽而至，一时只觉悲愤，也不知是在恨继后还是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或许都有；这一晚上大喜大悲太多，让他突然也有一些无法消化了。

白绮玉坐在对面，撑着下巴，看着他扶额而坐，低垂着头，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抬手倒了一杯茶，给他递了过去：“阿年，又在想什么呐，在你旁边半天都不理人，还害怕吗？呵呵，喝杯茶水压压惊，当我赔罪啦。”

伸手接过那盏茶水：“多谢大人。”

看着少年接过她手中的茶盏，凑到粉白的唇瓣上，白绮玉总觉得还是差了点什么，绕着胸口的一缕青丝想了半天，总算是察觉了哪里不对劲；还是称呼上。

龙宫里的人都叫她公主，母亲喊她娇娇，她不想教阿年当她的仆人，娇娇是小名，只有母亲能叫，阿年叫她大人……

看着少年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的身量，叫大人怎么总有一股子反讽的味道呢？

“阿年，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大人，不觉太生分了嘛。”

萧锦年抬头，与少女那一双碧色的眸子对视：“那如何才不生分？或者，我叫您……”他故意拖长自己的语调，钓足了对方的胃口，小丫头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模样像只扒着笼子讨食的小兔子，萧锦年就在她那满是期待的目光里微微一笑：“您芳名到底是什么啊。”

被人给掉了半天的胃口，末了就是这么一句话，白绮玉只觉一口气提起来不上不下，难受的要命，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嘟着嘴气鼓鼓的说道：“那你听好了，本公主姓白，小字绮玉，你，叫我绮玉就好。”

“绮玉？”

“对呀，白绮玉，怎么，和你的名字是不是还挺配的。”白绮玉将手撑在琉璃踏的小几上，凑到少年面前：“所以，咱们俩还是挺有缘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