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于壁上的油灯恹恹地明灭，有烟散于空气之中，淡似迟暮，垂死残喘。

半敞的窗外炽光晃眼，滚滚炙热翻窗而来，却被结界阻拦在外。

庙堂内，君染支着胳膊懒懒卧于偌大的龙女像下，把事先自供桌搬下的瓜果往怀里轻轻一揽，随即将一颗葡萄悠悠送进嘴中。

水族惧火，阖族信奉龙女，传言尤是玄乎其玄，说这龙女无比神通，远比那根粗鄙的定海神针更能护得水族安宁。可这龙女毕竟没谁真的见过，若传言是个三头六臂无恶不作的独眼怪，这群乌合之众恐怕也是信的。

君染只顾低着脑袋嘴巴张张合合吃得双腮鼓鼓囊囊，顷刻她怀里原本罗列堆积的瓜果竟连果核都被一视同仁洗劫进了肚，这才咂咂嘴颇为不舍得抬起眼来。视线撞上那旁齐奕炀拧着眉也在看她，乌黑的眼睛里似浮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让人究不透情绪。

她忽而想起百年前那会儿自己刚从西海醒来，就是这个人微微弯腰凑在自己身前，用这双细长的眼睛看她，温温笑着，“四百年，你终于醒了，君染。”

眨眼七百年倏地过去，她想有些神仙生来便被眷顾，皮囊经得起岁月推敲打磨，初见那股不敢亵玩的生人勿近劲儿终是融在一腔温软里，竟是愈发入眼的好看了。

君染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齐奕炀，当日潜入九重天窃取火种匆忙离去时不留神撞着的那位仙友，她低头道歉时曾偷偷敛眉打量过他的眉眼，亦是生得让人不经意瞥见便不舍移开眼睛，可面前的白衣神君却是叫人迫切想要轻易将此身托付似的。

大火似是逼近了，将这庙堂映得分外亮堂。

君染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弹起，伸手掸去屁股上的灰尘，懒懒跨到齐奕炀身前，将手往他肩上一搭，笑嘻嘻道:“你长这么好看，又这般眼神缠绵盯着我看，莫不是同我朝夕相处暗生情愫便想趁此情此景热烈，表明心意以身相许？”

齐奕炀眉头锁得更深了，对于她的调侃置若罔闻，只道:“你不会控火。”

这句看似轻飘飘的话擦着电光火石稳稳劈在君染的天灵盖上。似有无形黑烟自她头顶袅袅升起，险些当场就送她遁入阴间问候阎君。

齐奕炀见状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百年来他都时时在她身边伴着，看着她将玩乐之事研究得极其通透，却从不把精进修为当一回事，虽是平白捡了个上神之位傍身，身上却无甚修为。

“这……”君染尬然笑了两声，把手讪讪自齐奕炀肩头移开，“这事自然还需依仗…白泽君施以援手才是。既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大家必是要相互照拂、相互照拂……”

齐奕炀瞥了她一眼，不置一语径自往门前走去。他双手推开虚掩的朱漆大门，乃是副纵横火海的气势。君染亦不甘示弱地颠颠跟上前去，修为这一块她虽自愧不如，但在没底的虚张声势上绝不能输。

迈出寺庙的那一刻，滚烫的风便忙不迭擦过面颊，火光将整个西海烘得如同白昼，滚滚黑烟溶在空气之中，视线所及处被侵蚀得污浊不堪。

齐奕炀挥手将屋内的结界扩至身前，君染才恍然想起，自己身体属极寒，半分热都受不得。低头一看，果然原本娇嫩白皙的皮肤已经变得粗糙焦黄，并隐隐约约有白色的鳞片闪烁。

“君染，把手伸过来。”

君染闻声抬头，那双细长的眼睛在火光下剔透晶莹。想也没想就把双手伸了过去，紧接着被修长覆盖包裹。他双手揽住她的手，温热充盈的灵力涌进她体内，一晃皮肤又恢复了白皙如玉的模样。

“我没办法带你走，”齐奕炀放开君染，伸手将她额前的乱发轻轻往一侧拢去，露出姣好的面孔。他自小便听族里的老人讲这上古龙族女子生得皆是丑陋不堪，但第一眼见她才知不然，这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惹人怜爱，日后张开了定也是讨人喜欢的模样。可惜大概是见不到了。

君染歪着头不解地看他，“为什么没办法？”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以为他是顾及自己女儿之身，明朗笑道:“我哪里都可以跟你去的!”

是你的话，我哪里都可以跟你去的。

齐奕炀双眉松开，似是为她所动，忽而笑了，“那你想跟我去哪里？”

她抬起头，眸光闪烁。

火光霎时变得黯然失色，唯有她扬着小脸最为明媚。她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我想……”

顿了一顿，神色忽而颇为紧张，她微微低了低头，声音却极其坚定，“我想嫁给你。”

明朗清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结界外，大火躁动地肆意舔舐着所及之处的一切，噼里啪啦是心满意足的声音。结界内，静得连呼吸声在此刻都显得尤为浓重。

“我……我喜欢你，”君染将脑袋又往下埋了埋，气息抖得厉害，她把心中一直以来掩藏的欢喜与不安全然揭示在这人眼前，“是……想要做白泽君妻子的喜欢。”

是沉默。

她想这件事是应仔细斟酌的，她日夜斟酌到现在才敢一股脑脱口而出，这个人听到后也定然需要细细考量的时间。

她偏头偷偷看齐奕炀，只见那双眼里本有光亮闪烁，却又在一瞬暗了下去，悄无声息的熄灭了。无尽的黑色在眼里翻滚，似要将她吞噬。

许久，见他薄唇轻启，缓缓启齿。

她瞪大双眼，用力撑着脖子抬头看他，满是惊诧之意。皮肉被贯穿的声音。胸口迟钝得感到刺痛。泪水不自觉夺眶而出。

“对不起。”

她迟缓地将视线顺着齐奕炀的脸颊滑下，泪水朦胧间已看不清他的神色。复又艰难地往下碾转，入眼是白袍刺目。

齐奕炀腰间悬着的鞘里是空的，那……剑在哪里？

她抬了抬眼珠子，胸口长剑贯穿处已是血肉模糊。血水攀上剑身，纠缠依偎着冰凉修长缓缓流至尖端，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破碎开来。她忽而想到，是否齐奕炀往日所讲人间四月桃花盛开，便是这般场景。

她从未见过桃花。只听齐奕炀在哄她入睡时讲起，是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可终归只是模糊的概念。但她现在似能够想到，那大抵就像血，娇艳欲滴，灼眼刺目。

她想问是为什么，但张了张嘴却发觉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发声。

“龙女将死，取其胸口之血入药，可起死回生，医死人，肉白骨。”

……

“对不起。”

声音落下，君染胸口的剑被猛地连根拔出，连带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合着血水淋淋漓漓带出胸口，行云流水收进鞘里。毫无留恋，决绝如斯。

在火的阴影中，什么都看不太真切。君染只觉得脑袋全成了一团糨糊，是一副极其不清醒的状态。她觉得很累，那声对不起松垮垮的被齐奕炀重复了两遍，可是又对不起她什么呢，是指隐瞒她接近她欺骗她以命换命，还是指叫她痴痴错付了感情？

君染的身体失力猛地蹲坐在地上，意识朦胧间，她见那白衣的身影终究是走远变成个白点儿又消失不见，他将她一人丢在了漫漫火海之中。结界破除，浓烟瞬时将她围绕住似想要拥她入怀，她蜷缩着身体与此时的西海一样残破。

视线所及似有白衣身影缓缓靠近，他又回来了？君染扯起嘴角，是不是不舍将自己丢下？她用力撑开眼皮打量来人，那身着白衣的身影高大却并不壮实，瞧着瘦弱却并不羸弱，如同上古的神邸，出世脱俗的立在自己面前。

不是齐奕炀。

那来者是谁？也是想趁她将死来分一杯羹的神仙吗？她迷迷糊糊想。

白衣之人轻轻拂袖，从容不迫弯下腰来，纤长的手伸向君染。

空气中浮动着甜腥的血气、昙花的清香以及死亡的气息。

可是我不想死。

在意识尚且存在的最后一刻，君染忍着胸口的刺痛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搭到面前的这只修长的手上。冰凉的触感。鼻尖盘旋着令人心生悸动的凌冽香气。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那双深邃的凤眼近在咫尺。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