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璐是一个资深网民。

她初中刚学会上网就误入天涯，正好赶上轰轰烈烈的周公子和易小姐之战，就此奠定她上网的基调。她为了小白杨倒过版，粉过右二哥哥，出征过69圣战，见证过3377事件和小月月事件，跟风崇拜过VV淡定和妹妹背着洋娃娃，至今还能倒背如流天涯十大悬案。

天涯没落后，她转战微博，继续嬉笑怒骂的快意人生。

吃瓜群众做得太久，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手持权杖，更没想过公知们没在朝阳公园约成的架会被自己的用户亲身实践。

相见欢是热闹，针锋相对也能招来围观。

起因是福信小区有个姓赵的住户时常把车停在2号单元楼门口招致不满，有人发帖声称下次再看到就要砸车。隔日，这辆车照常堵了半边门之后果然被砸了。

经人提醒，赵家人事后看到帖子，称要和发帖人“好好谈一谈。”底下不少人起哄。

何璐自认见多识广，以为他们就是图爽一时嘴炮没有在意，而且发帖人在对掐之前表示车不是自己砸的，大概也不会真的跑去跟人对打。

帖子盖了十多页，她不舍得删，不料一个晚上的时间就闹出大事。

两人定在小区的槐树下见面，赵家人一上场就给对方一板砖，生生把人拍晕过去，要不是围观群众死命拉住估计当场就歇菜了。

被打的男子叫陆平，她的妻子认定是“亚信家”的错——如果没有“亚信家”，她的丈夫顶多私下发发牢骚，说过就算，怎么会被人揪住把柄一再挑衅。

许漾她们去医院探望的时候，瘦小的女人哭哭啼啼：“事情都不是他做的，平白挨这么一下，冤不冤！”她向来来往往的人求公道，“你们说我老公冤不冤？”

何璐紧紧揪着许漾的衣角，战战兢兢躲在后面。

许漾面色通红，硬着头皮上前：“大姐，不好意思，我们去外面说好吗？”

女人力气大，许漾拉不动她。

找医生了解情况的余乐宁眼看这边情况不妙，匆匆跑过来，半拖着把人拉到小花园。

女人呲目欲裂：“你们来这么多人我也不怕，咱们打官司，找法官评评理。上个网都能遭来杀身之祸，这是什么世道哦！”

余乐宁：“医生说陆先生是轻伤，缝了两针但是没有大碍，他本来体质不好，受了惊吓才会立刻昏倒的。”

“你的意思说他伤得还不够重咯？”

许漾慌忙安抚：“我们不是这个意思。陆太太，您先生受伤我们也感到很难过，我们今天是过来探望，不是来吵架的。”情急之下，她从钱包里拿出仅剩的三张，“来得匆忙我们也没买礼物，这个您得收下。”

女人的目的就是拿点医药费，见许漾这么大方，当下止住哭势，试探着问：“你是说你们公司会负责？”

三人找角落商量。

大家都不认为应该担这个责。如果用户是通过“亚信家”预约服务遭到师傅们的偷窃打劫，说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无可厚非。可现在他们只提供交流的平台，用户在上面的行为都是自主的，成年人非要搞事谁拦得住？

可是他们也清楚“亚信家”和一般的论坛不同。容城是他们的首发市场，刚推出就闹出事故对产品名声不好，也不吉利。

几天前，杜伟无意中透露，夏正其在北京的日子没有旁人想象中的好过。即便名校毕业勤奋上进还有后台傍身，如果没有成功的大项目，别人顶多说他兢兢业业。要是和林深深修成正果，也不过是走秦明锐的老路。

许漾知道，这绝不是夏正其想走的路。

“亚信家”是他目前最大的筹码，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何璐没见过世面，此刻心回到胸腔，老老实实地认错，“这次是我没做好，要是我一开始□□，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心里一阵后怕，要是真闹出人命，绝对是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许漾拍拍她，“也怪我当初没想到，没制定好规则，由着他们一顿乱侃。你回去照着其他网站拟一份论坛交流规范，给法务那边把关。”

“咱们先别讨论以后了，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吧。”

在余乐宁的提醒下，他们这才注意到，女人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扛摄像机的家伙。

真是……流年不利。

夏正其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在登机，他叮嘱许漾先去看看情况再做决定，一落地却收到私了的消息。余乐宁见他面色不善，自告奋勇要去挨骂，被许漾一把拦下，“我才是项目负责人，决定也是我做的，你凑什么热闹。”

夏正其刚结束两个小时的飞行，又一路疾驰回公司，身上还带着封闭机舱里的污浊气息。他脱掉外套搭上椅背，坐下，发问：“你准备怎么解释？”

许漾早就斟酌好用词，“虽然我们觉得这件事不是我们的责任。但是陆家人叫了记者去医院，考虑到这件事被报道，对’亚信家’的声誉不好，大家可能会觉得我们的产品路数不正。当时情况紧急，他们摄像机都架好了，你又在飞机上，我们只好……”

夏正其目光沉沉，“只好拿出三千块息事宁人？”

许漾没出声。

“你是不是觉得三千块是小数目，就算自掏腰包也无所谓？”

她确实这么想过。

夏正其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今天开了这个先河，以后他们在上面出了任何事故都来敲诈怎么办？”

“不会有这么坏的人吧？”

“许漾，你能不能别这么天真？”

似曾相识的口气激起许漾的不满，“难道让电视台的人大肆报道就对了吗？容城就这么大块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有人津津乐道。你想让’亚信家’刚出世就死掉吗？”

“你这么看不起公司吗？你认为我会让他们播出去？”他的衬衣衣领雪白笔直，配上一张严峻的脸，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声色俱厉，来自顶头上司的声色俱厉。

他是她的旧伤口，还未痊愈又复发，这次还引来并发症。

夏正其的脸色一成不变，黑色的眼睛像一汪深渊。“许漾，你一直忘了一点，’亚信家’不是为了容城而生。”语气变得缓和，“这里是起点，但不是终点，我以为你在接受的时候就默认了。”

“默认什么？”许漾机械地问。

“默认去北京。”

假如时光倒流到两年前，不，不需要两年那么久，一年零七个月就好。假如一年七个月前，他只要稍微松口，她一定头也不回卷起铺盖就去了，坐一天一夜的硬座也没关系。

或许今天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很快又否定，去了又怎样？她一定比今天更难过，更悲惨。

夏正其见她久久不答话，继续说道：“董事会那边已经同意。先在容城实验，时机一成熟整个团队就搬去北京。”他循循善诱，“你很优秀，完全值得在更大的舞台大放异彩。”

“你以为错了。”

“什么？”

许漾一字一句，“你以为错了，我不想去北京。”

“你以前说过，你想……”

许漾摇头，“你也说了是以前。”

夏正其问：“有区别吗？你现在不想去了？”

许漾被他诚恳的表情气笑了，“你不需要在我的面前装傻，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想去北京。”

夏正其的面上现出一点点错愕，一点点慌乱，稍纵即逝。“你……”

许漾换了张冷若冰霜的脸，”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以前那个蠢得什么都要你手把手教的傻姑娘？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总是屁颠颠地跟在后面模仿你？”

“你才不傻。”夏正其说，“做事永远都留一手，从来都给自己备着一条后路。”

讽刺得这样明显。

许漾浑身颤抖，她腾地站起来，指着他：“你什么意思？”

夏正其的目光笔直，缓缓地和她的平行。“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两个人剑拔弩张。

夏正其手背青筋凸起，末了，极倦地坐回去，“你那天说要和我谈谈，也是准备以这种方式谈吗？”

“我没什么和你好谈的，你想聊天可以回家找林深深。”就算有，现在也没了。

许漾一颗心跳得剧烈。

我们把高楼大厦放在城中央，把牛羊放在草原，把鱼儿放在海洋，把食物放在厨房，我们能让这个世界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将心摆放。

因为不知道如何安放那颗火红滚烫的心，干脆也燎别人一身泡。

“可是你不也有张千越了吗？”

许漾摇头，失望溢于言表，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夏正其，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无时无刻都需要汲取别人的情感才能活下去吗？甚至一份还不够？”

屋子里静得可怕。

“你装腔作势，固执已见，不就是仗着我喜欢过你吗？”夏正其自嘲地笑，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

“对，我喜欢过你，你满意了吗？”他看着许漾一脸错愕，“不要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说出口的感情才是感情，做再多都没有用？”

“我敏感，自私，畏首畏尾，占有欲强……可是许漾，你就无私公正吗？你一走了之的时候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一声不吭地辞职，换号码，说消失就消失，你做这些的时候心里可曾半点想到了我！”

许漾摇头，靠着记忆里的照片兀自强撑着，“为什么要想到你？你是谁？”

从来风花雪月无常，我们却不能笑着遗忘。

是不是每一段没有善终的感情里，人人都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