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怕于礼不合。
秋水犹豫着不前,孰料刘昶已经绕过她,真个往清凉殿去了。
他无灯照路,走得多少有些让人心惊,秋水没法子,只得挑着灯追上去,一路照着他到了清凉殿。
此殿从前原是避暑之所,中以画石为床,设紫琉璃帐,又以玉晶为盘,贮冰于室,可如含霜。
每逢酷暑,刘昶便会命人把宣室殿里的卷牍和她凤藻宫的床榻都搬到这里,他纳凉办公,她亦可睡个好觉。
眼下已到七月末,他却又甚少来清凉殿了,故此,真如苏闻所说,清凉殿里只有两个守门的禁卫并两个洒扫的小黄门,连个伺候的宫娥都不见。
见君王过来,几人都是一惊,忙不迭跪地请安,小黄门没在御前伺候过,只知磕头不知点灯,秋水便挑着宫灯进到殿中,把那烛芯点燃。
刘昶亦跟在她身后进了殿中,因着日日有人洒扫,内里桌案尚算整洁。
不知是不是走得累了,他自顾自去榻上坐着,苏闻上前来接过秋水手中的宫灯,含笑道:「还得劳驾秋宫人,如今清凉殿无可伺候的人,外头又下雨,总不好冒雨去宣室殿找宫婢来,请秋宫人辛苦一晚上,伺候陛下歇息罢。」
秋水陡然间睁大了眼。
「宝林娘娘不等秋宫人回来了吗?」
艺林轩里,绿蕙眼见陈宝林亲自去关了门窗,不觉惊讶。
陈宝林却轻轻一笑:「她不会回来了。」
「宝林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会儿,便是连赤瑕都惊讶起来。
秋宫人可是送君王回去的,她不回来,还能上哪儿?
「自然是去她该去的地方。」
陈宝林容色安宁,仿佛在说着最正常不过的事,倒是绿蕙和赤瑕面面相觑。
秋水和苏闻亦在面面相觑,她已多年不曾在御前替他更衣了,那时为后她给他更衣,尚在情理之中,这会儿她是艺林轩的宫婢,再给他更衣像什么话呢?
苏闻一笑:「秋宫人就当是临危受命罢。」
这可不就是临危受命?
秋水低着头,越是心急想快些解下他身上的革带和组佩,越是解不开。
龙涎香的味道在鼻端萦绕不散,他胸膛的热度透过掌心的佩绶传过来,秋水不经意红了脸。
刘昶淡然坐在那里,只管看她半跪于他膝前,把那一组佩玉当成刺绣般对待,精细得不能再精细。
其实,没必要全部解开的,只需松了上头的绶带便可。
然而他看她解得认真,便没有开口,他既是不开口,苏闻便也只当看不见,横竖有人乐意受着,他又何苦去多嘴?
好在折腾了半炷香的工夫以后,秋水终于把他身上的革带和佩绶都解下来了,未免混乱,就一缕一缕摆放在案几上,再回身给他脱了上衣和下裳。
待忙活完一切,苏闻已经把热水打来了,伺候着君王洗漱。
她欲要走,苏闻却唤住她:「外间有值宿的班房,秋宫人忙活这么晚,想来也累了,就去那里歇歇吧。夜里若是陛下醒了,有什么事也好找秋宫人。」
这意思便是一整晚她都不能回去了。
秋水面露难色,然而他这里的确是无人照应,单凭苏闻一个人,怕也应付不过来,是以只得道声是,自去外间洗漱歇下。
两房之中为来去方便,便只隔了一道格栅,她睡在外头,隐约可听见里头的动静。
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她同他之间没有这么近距离相处过了。
初时还有些难堪拘谨,待到睡下,恍惚中倒似回到了从前。
从前宫里尚没有纳妃,他们之间不需那么多顾忌,是以他到哪里,便爱把她带到哪里,只是那时他初初登基,要看的卷牍和奏章那么多,每每到深夜还不能入睡。
唯恐她守得累了,他便也如眼下这般,将她迁到外间,让她自去睡她的。
然而那会儿她能睡得安心,这时候作为宫婢,还得担着值宿的分责,便不好再睡得那么沉了。
幸而君王入夜睡得较深,没有叫过她,她便也安然待到了天明。
见苏闻一早领着宣室殿的宫婢侍从,捧了上朝用的冕服过来,她闪开身,待宫娥们进去,才拉住了苏闻:「阿翁,这里没我的事,我便回艺林轩去了。」
苏闻被她说得一愣,片刻笑道:「才刚要同秋宫人说这个事呢,昨儿秋宫人随驾过来御前伺候,恐陈宝林那边少人照应,臣下便同内侍监商议,另拨了人去宝林娘娘身边伺候。说来,也不是旁个,正是昔日与秋宫人同住一室、曾经让秋宫人舍命相救的翠叶,如若秋宫人执意要回艺林轩,那么翠叶姑娘可就只能再回掖庭去了。」
「这……」秋水不想一夜之间竟生出这等变故,让翠叶回掖庭,她定是不忍。
可翠叶留在了艺林轩,她要去哪里呢?
苏闻看着面前自己曾经侍奉过的皇后娘娘,心里只叹她的心地委实太过良善,若不然,怎会被逼迫到如今的地步?他有心要点醒她,遂微微躬身,劝着道:「秋宫人能为翠叶舍命,能为绿蕙求情,如何就不能为自己求一求呢?」
为她求?她有什么好求的呢?
苏闻再拜:「臣下斗胆再称一声娘娘,如娘娘想求,臣下等人必助娘娘一臂之力。」
「你们……」秋水这时才恍悟过来,良久,叹息一句,「你是何时同陈宝林、内侍监他们谋划这些的?」
若不然,怎的就那样巧,她会去到陈宝林的艺林轩中,又那样巧偏是让她送了他回来?
第六节圣主朝朝暮暮情
「娘娘不必问得那么明白,只要娘娘想就足够了。」苏闻轻声说着。
秋水微垂的长睫轻轻扇动:「如若我不想呢?」
她已不想再多奢求什么了,能够安居在这深宫里,能够看到这些故人,对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们不必也不能寄希望于她,因为那个希望……早在五年前就被她自己亲手掐灭了。
「阿翁,多谢你和陈宝林她们的好意。」
苏闻不想她回绝得如此迅捷,又是惊诧又是不甘:「娘娘为何如此说?陛下待娘娘的心意如何,娘娘当真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吗?」
他为她雨夜从于充依那里赶回来,为了她特地从御道行过,更为了她不落入容华娘娘的手里,不惜亲自去宝林娘娘宫中带了她回来。
她为什么就不肯……再相信陛下一次?
秋水抿紧了唇,她与他之间的种种恩怨,旁人是不会明白的,故此坚持着不愿改变自己的心意。
苏闻苦劝不得法,没奈何只得同她道:「横竖艺林轩那边秋宫人是回不得了,既然秋宫人不愿在御前侍驾,那么就暂且在清凉殿安置下来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诺。」
这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秋水答应下来。
宫中人多,自然耳目也多,不过隔了一夜,长孙秋水值宿清凉殿的事就传遍了东西十四宫。
若说前次君王于上旬月驾临艺林轩,只是让一众宫妃吃了一惊,那么此番长孙秋水御前侍驾的事,足够她们说上三天都说不完。
赵婕妤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陈宝林可真是打雁的却叫雁啄了眼,想着邀宠不成,倒是便宜别人了。」
「谁说不是呢?」徐容华一柄团扇摇得乱颤,又是好奇又是觉得解气,「呵,说来也是陈宝林活该。上回倘若她听了我的话,把那长孙秋水送我宫里头去,说不得就没有今日这回事了呢。眼下可好,君王去她那里没停留,倒是把一个宫婢带回去住了一宿。」
秦昭仪耳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忙轻咳一声,止住她道:「听闻是陛下回去晚了,无人照应,陈宝林才使唤了秋宫人一路送回去,哪知半道上遇着下雨,就近在清凉殿住下的。」
「昭仪姐姐,这等糊弄小孩子的话您也信?」
徐容华止不住地嗤笑,清凉殿离宣室殿能有多远呢,便是使人送了车辇来,也是赶得上的,何苦非要放着宣室殿一屋子的宫婢侍从不用,偏要留一个长孙秋水在身边?
她是什么人?她可是从前的皇后娘娘,本就与君王有过肌肤之亲。
「可陛下他……不是一直疏远着废后吗?」斜刺里,位分低微的于充依小心翼翼开了口。
徐容华看着她那样儿就心烦,真是又蠢又没用的东西,叫她去吹耳边风都吹不好,这会儿连这等蠢话都问了出来。
男人们哪个不是见一个爱一个,陛下虽是君王,亦是男人,废后从前或许是惹怒了陛下,可一别五年,谁能说得准陛下对她又起了什么心思呢?
清阆苑里,许良人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这又是何必?徒劳为她人做嫁衣裳。」
陈宝林支着腮,静静看着她院中的一丛长势甚好的木槿:「姐姐这话可是说岔了,我不是在帮她,我是在帮我自己。」
「帮你自己?」许良人越发不明白。
此前陈宝林过来同她莫名其妙说了那些话,她还当陈宝林是想通了,欲要拉拢她。谁知隔不上几日,就听说她身边的秋宫人去到了清凉殿,方才恍悟过来,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推了长孙秋水上位,哪里有她自己上位来得便宜?
陈宝林点一点头:「姐姐不觉得这个宫里后位空缺得太久了吗?」
自从长孙秋水被废,五年间外头大臣们请立皇后的折子堆了几乎有一人高,可陛下从未应允过一句。
他在等什么,难道她们都不明白吗?
许良人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陛下要复立长孙皇后?」
「或许吧。」陈宝林淡淡说道,即便不会复立,可陛下待长孙皇后的情谊,是十四宫妃嫔任何一人都比不上的。
有她在,中宫之主只除非是她,否则,只怕会一直空缺下去。
「这……不能够吧?」许良人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不是说陛下最为厌恶长孙秋水的吗?当年废后那么大动静,以至于长孙一族都跟着落了难,如今再要起复,不是叫天下人都耻笑陛下出尔反尔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王要做什么,岂容得臣子置喙?」
陈宝林看够了木槿花,转眼盯着许良人:「姐姐就不曾好奇吗?陛下从与皇后娘娘大婚到如今后宫满人,为何那么多年都无子嗣?」
「这……」这等宫廷忌讳叫她怎好言明?
许良人扭着帕子,委实不敢开口,说是外头都传言陛下无法使妃嫔有孕,是以才会两次三番留了江都王在长安,想来是要过继江都王的子嗣了。
陈宝林虽问出了口,却也没想着叫她回答,便又接着道:「天下人都知陛下不是嫡长子,当年高祖在时,中宫殷皇后多年无所出,便抱了叶美人生的广陵王为子,而后殷皇后病故,长孙贵妃独掌后宫。贵妃膝下亦无子,但屋子里同住着的孟长使却诞育两个皇子,其中一个便是陛下。贵妃知广陵王不与自己同心,所以拼尽长孙一族之力扶持陛下,使得高祖立陛下为太子,之后又辅佐着陛下登基为帝。在这其中,陛下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波折,只有陛下自己知道,所以陛下不愿自己的儿孙将来也受这般苦楚。」
「是以……」
「是以陛下一直期盼着生一个嫡长子,而唯有中宫皇后所出的长子才可为嫡长子。如今宫中无后,陛下他……便连子嗣都不要了。」
这也是东西十四宫的妃嫔那么多,却无一人有孕的原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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